短篇之<大坟村>

版主: 黎錦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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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级星星陈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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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之<大坟村>

帖子 2011级星星陈科 » 周四 6月 19, 2014 5:24 pm

前记:在我的记忆里,二十二岁的年轮并未能抓住梧州的山山水水,人文风俗;而二十出头的年纪里,却在脑海里印下了许许多多关于情的东西。梧州藤县,一个全国十大人口县,一百三十万的人口,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出现在我那还属于青年记忆里的印记中,也算是有缘吧。佛家信奉缘分和来世,而对于诸如平凡的村落中的,像笔者一样的青年命运,是受困惑于农村家庭的贫困所带来的局限,是沉沦呢,,还是去挑战命运,挑战现实?这样一个选择,一旦出现在像大坟村这样,生长在大中国千千万万的村落中的青年身上时,是否可以寻找属于他们的成长轨迹,也是否可以得出一个普遍的而又具有特殊性的现实意义呢?想到此,大坟村作为我的家乡,一份浓郁的乡情让我不由得多少产生一份怀旧的情绪;于是带着对故乡的回忆,带着对这个村子里的、曾经震撼过我心灵的故事,与回忆一起,随风飘飞,带到广阔的岭南腹地去......
印记

“大头营顶搭天梯,石门冲口学鸡啼。天宝山中宝万垒,铜鼓寨里铜鼓筛。”盛传在大坟村的民谣,永远是这方安详而又充满神奇色彩的土地的写照。就像四句诗所描述宝贝的神秘,成了大坟人世代相传的尚未解释谜底的谚语。初识大坟,并不需要用专门的导游去解释这里的一切;一副挂在村口的对联“石龙虎榜山花烂漫环境好,玉桂蜜柚水酒香甜特产多。”就足以诉说这里的山清水秀,春花秋菊。
大头营,是一座山。典型的华南山地丘陵地貌。在华南亚热带季风湿润性气候的影响下,全年的大头山真可谓“青松苍翠”“茂林修竹”。山不在高有仙则灵,水不在深有龙则灵。353米高的海拔就足以演绎大坟村的神话。但看主峰大头顶山,三级石梯直戳云霄,显得粗糙的风蚀岩石,诉说着千百年前岭南山地的历史;雨打风吹下的旧痕,难免让人感到几分世纪的沧桑;但令人慨叹和无解的,除了三阶石梯的整齐和稳固外,四周的做工却可谓巧夺天工;如果这样的石梯是用水泥砌成,那也太不足为奇了;乍一看,原来这三级石梯却是“生长在”山顶的大块石头的心腹;而石梯旁边的铭文却可以给我们最有力的见证:“癸巳年间,有二渔翁卖鱼而过此山;夜逢大雨,无处值宿,仰卧于石壁上;呼风号雨,目及闪电,耳斥雷鸣,自以为纳于天地之间,消融于万物之间;于是假良石而凿阶梯,登天而上,以为神仙之乐,随有名翁之事、传天梯之闻尔。”至今,村里的老人还在讲述属于天梯的不同内容,不同版本的故事。
相比于大头营天梯的神色,石门洞的奥秘更加令人费解。石门洞口位于大头营山脉半坡,四周古木萧森,蕨草葱葱,着实像一处隐居避暑的圣地。上世纪50年代初,村里人上山开垦山地,放牛放羊,剥桂皮、匏松油,都会选择这一凉爽而又幽静的洞穴,避暑取暖;所以,当山里传来偶尔的“嗷嗷”牛叫,或者“咩咩”羊喘,就不足为奇了。然而,石门鸡啼却来自一个南宋和尚的故事而得名。相传,一南宋和尚云游南岭,想在大头山建寺布经,身边带有一只晨鸣金鸡,这只鸡自从跟随和尚南下,还从未啼鸣,直到石门冲口,金鸡啼鸣,响彻山谷,引得牛羊追逐,山鸡飞来,据说这是吉祥征兆,也印证了和尚的心愿------金鸡鸣,佛心缘;于是绝食三月,圆寂于此洞口。大坟村人纪念和尚,于是建庙祭祀,每年八月初八定为金鸡日,因为就在这一天,正是属于农民收完庄稼,喜庆丰收的时候,祭祀神僧也是为了祈求来年获得一个丰年。
如果说大头山和石门冲口的故事,只是善良的大坟人心中的虔诚崇敬和信仰,那么关于天宝山的财宝,铜鼓寨的铜鼓,则无不可说是大坟村的历史写照。天宝山,据说唐天宝年间,朝廷贵族南迁,经过南岭烟瘴之地,无法携带大量珍宝,于是将金银珠宝装进棺材,埋在天宝山中,至今下落不明。有人说锄地的时候挖到过棺材木板,也有人说文天祥南下抗元时经过这里,把宝藏挖走了,众说不一。至于铜鼓寨的来历,在藤县文化局收藏的《滕洲记》里有记载:民国十二年,绑匪猖獗,大坟村贼患沉重;匪头每以铜鼓为号,下山打劫;直至李、白、黄横扫容县,直下岑溪,得以扫平土匪,而然遗失贼首铜鼓一枚,至今黄昏日下之际,犹闻鼓声回荡。
大坟人

显然,关于大坟村的故事,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来说,我是无法将它的历史和神秘读完的。二十年不长,大坟的故事又并不是用长度来描述的,自然有属于它的历史过程中的因素。神话,历史,人文风俗,这些象征一个民族,一方土地的发源性的意识,自然有它的发展史;可是对于村子里世世代代的人们,却永远也是诉说这部发展史的唯一话语人。欧阳世家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家族。青山、绿水,阳光、花露,连绵丘陵阻挡了外面世界的村子,一代一代人生长,繁衍,农耕、养蚕,活鱼、犁地,中国最传统的农耕方式可以在这里找到;而五口一家,十室一户,四世同堂,五代同居的景象又恐怕是现代中国乡村所少有。年纪上百的老太翁,七八十岁还挑着粪便的老婆子,四十岁的泥土长工,二十出头、走出村子的大学生,十来岁的学生哥,呱呱坠地的新生儿,一切都是那样自然,安宁,而又充满着生命的气息,就像完整的人类进化史。一代一代,像欧阳家族这样几十个人口的大家庭,出现在这样一个相对闭塞的村子里,也就有了它存在的理由了。欧阳邓,已经48岁了,是地地道道的大坟村民;他的曾祖父曾是藤县县尉,生了十个儿子都是秀才出身;欧阳邓父亲欧阳清是欧阳家族的唯一嫡系孙,所生十二个儿子,欧阳邓排行第十二。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,此时欧阳家道中落,所占田地经过土改后已经所剩不多,人多弟众的家庭终于不堪重负,分家的分家,分田的分田,就在欧阳邓出生一岁多,就被过继到了同是家道不兴的邓家。寡妇邓仪娇让欧阳邓跟自己姓,于是改名为邓欧阳,她的两个孙子也分别取名邓文君,邓文武。
说起邓仪娇这个人可真不简单。六十多岁的老婆子,却比猫儿还精神、敏捷;一双睿智的眼睛,洞察世间百态;头发白的像雪,而眉毛却黑的像墨;一米五尺的身材,在两广地带的女性中也算是高的了;坚实的身板,粗实的手臂,厚实的手掌,十足一位农村妇女所特有的身体特征;每天一身麻布衫,一对解放鞋,一块搭肩布,脚步遍及村子角落;要不是她那圆润、嘹亮的歌喉,是很难相信她是一个上过新式高中的妇女。就是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,人们总会看到她拿着一瓶茶水,总在说着总也说不完的话。有时候遇到一群放学回来的孩子,就唱山歌,跳秧舞,引得孩子们“忘途归返”,嘴巴儿合不上来,好奇地紧紧盯着她的表演;有时候会遇到她在十字路口,一张仰坐椅,一把蒲葵扇,上身正直,手势比划,十足一个说书人,又像一个演说家;有时候却难得她静下口来,捧着一本《民间故事集萃》,在村里的赌场里转悠,很有几分恰同学少年在闹市中阅读的气色;乍一想,还以为她是警察派来的卧底呢!遇到比她年纪大的老头,她就扯大嗓子,逼近他们耳朵,读着《幼学琼林》,这是老人们熟悉的读物;如果遇到一两个外地来的少年学生,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,一派教师的风采,点评古今文学,谈民族文化,谈民歌改革,谈农村教师培养,头头是道,让人不禁以为她是山村中的智叟,隐居的名士呢。到了村里有牛哥戏的时候,她又是饰演卫夫人的最佳人选,一手漂亮华丽的毛笔字,出色的演技,配得上大坟村人给她起的雅号“邓卫子”。她自己也认为,她是大坟村的一朵奇葩,一个才女,一个有文化的、因智慧而美丽的女人。
一次,村上来了一个大学生,入到大坟村搞支教调研。恰好邓卫子在村口的茶亭里说书,且听到她说:“......话说五虎上将关二哥,杀颜良,斩文丑,威震华夏;自从江陵一别,千里单骑寻先主,山城重聚显亲情;一旦镇守荆州,单刀赴会,不辱使命,而后北伐中原,围于禁于洪涛之岛,擒庞德于千军之间,所向披靡;不幸中人奸计,救兵无望,败走麦城,身死奔途。可敬可叹;诗人有一副对联称赞云长生平,曰:赤面秉赤心,骑赤兔追风,驰驱时不忘赤帝。青灯观青史,仗青龙偃月,隐微处无愧青天。唉,关二哥不再,英灵犹存呵!至于刘豫州如何为弟报仇,张翼德如何身死冤魂,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”说完,将蒲葵扇一收,戛然而止,气定神清,无丝毫疲惫的神情。而几十平方宽的茶亭,有正赌着牌九正欢的,有饮茶谈天的,有歇脚静坐的,有赶集归来的,也有锄田回来、卷着土烟的,但最多的是孩子娃,放学回来的,不去上学的都有,他们瞪着大眼睛,赤着黄泥脚,迎着邓婆子的口水,津津有味地听着;说到大声的时候,就叫起来,好像在看演出,或者村里来了马戏团,或者在听传销的广播员的吹嘘,懂的,不懂的,反正都被吸引在了这小小的茶亭,对邓卫子而言,十足明星展示的舞台。
刚来的大学生也被感染了。一个燕京大学的汉语言本科生,自然懂得邓婆子在说书中说到的故事,也听得懂邓卫子说的半文半白的话;显然,他是陶醉了,久久还停留在踏进茶亭的门槛边。进来后一边要茶喝,一边连声说:“好!好!好!真是妙,妙极啦。”手势在端着的茶碗上停留着,脸上还有惊讶、赞叹的神情,引得四周的人都投来怪异而又马上显得不以为然的目光。这人名叫陈道明,燕京大学大三学生,南下支教员。一身书生意气的打扮,一副眼镜,一只跨肩包,白净的脸,三七分妆的头发、打着摩丝的发型,一米八尺高的的身材,在平凡的大坟村,显得几分鹤立鸡群,凤毛麟角。这时,他又要了一碗茶,开始问店小二“茶太香”一些关于大坟村的奇闻轶事。期中谈及最多的就数邓仪娇的事了。
茶太香说:“说起这个老婆子呀,我可得多说两句了。其他可以少说咱们大坟村的好,但是这被称作”邓卫子“的人可非说不可。且听:外号邓卫子,六十出头人美丽,会扭秧歌会唱歌,一生读了千万书,民间故事滚瓜熟;说书讲理有一招,两根拍、一扇掏,听得你阿妹不想走;两眼一瞪似雄鹰,双脚一并胜女仙;银白发,人不假,两个秀才在她家;眉毛清,老顽童,笑起声来四村耸!人称第二卫夫人,自称人间虞美人,藤县学府一枝秀,大坟村上一枝花。一枝花!”这是茶太香伙计的顺口溜,可是他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这样通畅地,一口气背了下来;大学生望着他一副沉醉其中的神情,他也醉在了期中,引得笑声阵阵,而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句“见怪不怪”来,喧闹的茶亭又恢复了属于它的欢乐......,邓卫子坐在茶亭角落的一张八仙桌边,摇着蒲葵扇,安然自得地品味着浓郁的“大坟茶”,眼前摆着一本写有字的黄皮书《大坟故事集锦.邓仪著》,桌子边坐着几个大年纪的老翁,村人称他们“老古董”,邓卫子每天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来茶亭听故事,并记录老人所说的、关于大坟的故事;就在她的身边,坐着一个十八岁上下的、学生摸样的姑娘,手拿着钢笔,显得有些许倦意;时而失神,呆呆的看着茶亭外的马路,不知道在想着什么,但显然是有心事的。她就是邓卫婆子的孙女,邓文君,小名阿莲。她在帮她奶奶记故事呢。
大坟事

对于邓卫婆子的知名度,除了她那“秀才”所独有的“上知天文、下知地理,三教九流,无所不通”的能耐外,更让村里人称道和羡慕的是,她家有两个读书人,这在大坟村可算得上是独一无二了。其中一个就是坐在她身边的阿莲。她刚高中毕业考试结束不久,现在回大坟村来帮家里收稻子。这是一个略显消瘦的女学生,但属于十八九岁的少女所特有的丰腴,美丽又让她在大坟村的姑娘中脱颖而出,加上所接受的文化修养,更让她显得人才出众。初中毕业之后,辍学三年,仍然以最高的成绩考进全县最好的高中;无论是学生的年纪,还是经历过社会历练的早熟,都给人一种女性美所拥有的气质。身为大坟村的姑娘,她会捕鱼,撑着竹篙、轻盈而又敏捷地走动在由几块木板扎成的筏子上;俨然一个出没于风浪中的江南打鱼妹子。她也有一双惠手,种菜的惠手,总能在贫瘠的红土上种出肥茄子,大冬瓜,壮莴笋,长兰豆;最令人叫快的却是她的绝技------一个瓜蒂长出两个南瓜。你若乍来大坟村,特别是在这样炎热而又夹杂着秋风吹拂的午后,当你以一名走访者的身份,走过一道道鱼塘埂,穿过矮矮的荔枝林时,你会发现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耳边传来了不同语调、而又充满淳朴风情的歌子------岭南的粤语《渔歌子》。
“唱山歌咧,什么结子办桐油咧,嘿办桐油!”
“唱山歌咧,这边唱來那边和,那边和!”
像这样的富有韵律的歌子,可是邓卫子的杰作;而作为老婆子的传人,阿莲自然可以算得上是村里唱渔歌的魁子。每当傍晚的夕阳余晖洒落在水面,大坟村的一切景象------富有生命力的农夫、耕牛、打谷机、渔网子,男孩子在打草仗,女孩子在跳稻绳,农妇在浇菜,母亲在收衣服......,这一切都自然地出现在大坟村的傍晚时,一曲嘹亮优美的歌子就会悄然响起,接着壮大了,高潮了。
“打鱼歌,打鱼舟,大坟村里鲈鱼有,鲈鱼有!”
“谁人在咱们家塘边走,阿妹我生来一副巧能手!”
“嘿,大山走嘿,不是我小伙子喜欢绕山跑!是我脚筋好!”
“脚筋好!上山打柴耐得找,回来又去那鱼塘洗个澡,洗个澡!”
这是开场白。紧接着是阿莲的独唱:
“嘿,西塞山前白鹭飞咧,桃花流水鳜鱼肥咧。
青箬笠呀,绿蓑衣,斜风细雨不须归咧。 ”
又是一阵合唱:
“太阳红,夕阳红,日出东方是我家!”
“太阳红,请你把我大坟村照,我把你月亮当宝贝宠!”
......
独唱只属于阿莲的。就凭着这圆滑、细腻而又赋予青春气息的歌声,善良而又多情的大坟小伙子就深深地喜欢了她;她又是独一无二,无法接近的,他们都称她“渔歌仙子”,多么纯洁而又净美的代言!
“是大坟村的山水诞生了这个少女的灵性,是大坟村的人文历史孕育了这个歌仙子!”外来的大学生如是说道,“我喜欢这里,山、水、人,这里的一切。”
阿莲也是普通的。就像大多数父母不在家的女孩子一样,阿莲七岁就开始早起自己煮饭,为家人准备好早餐,和哥哥吃了上学;也包揽了一切家务;也是村里第一个从河边抱着洗好的衣服回到家的姑娘;她像一头干不累的小母牛,又像是她母亲年轻时的缩影。尽管她母亲才45岁,可是病魔已经折磨得她老了很多,消瘦的脸,满是皱纹的额头,一切都显示着这位母亲的难过史。她老了,卧床榻席、要人照顾的现实早已剥夺了她的劳作能力,因为过度劳累,肌肉萎缩使她再也不能像常人一样行走,当然也荒废了她夫妇俩承包的十几亩水稻;最终导致了邓文君、邓文武两兄妹不得不辍学回家,过上了像大多数留在乡村的、日出而落,日落而息的农民生活。所以,当人们谈论起这个家庭时,除了邓卫子的风云故事,还多了一份属于这个家庭的凄凉的传奇,以及和这两兄妹相关的大坟故事的插曲。
她哥哥邓文武比她大一岁,可现在已经在读大学三年级了。一个结实,壮健的小伙子,一米七尺高的各个子,继承了南方人一贯的短小敏捷的特征;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,彰显着属于十来岁的年纪,那少年所独有的青春活力;而漆黑的瞳仁,又给了这个大坟村少年几许未经世事的单纯,透析着属于农民儿子的淳朴和善良的品行;光着脚丫,手里拿着白草帽,上身一件旧军衫,腿上一条学生裤,十分混搭的装束,很是在表明他像是一名“上山下乡的”知识青年;嘴角边还挂着小酒窝,脸上是带着自然而又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笑容,一个初三生、一个农村培养的少年赫然出现在这张照片上,这是邓家所仅有的一张全家福。上面还有一个头高脖子长的父亲;一个中年妇女坐在轮椅上,这是一个被病魔折磨的伟大的母亲;一个白了头发的老婆子站在妇女旁边,双手抓着妇女的肩膀,这是家庭中的精神支柱邓卫子;一个女学生依靠在老婆子旁边,右手紧捏着她奶奶的下衣角,短袖的手臂露出她有点被晒黑了的皮肤。这张一家五口的全家福,是邓文武六年前、也就是他们兄妹两一起初中毕业那一年照的。从照片上可以看到,这是一个天气温和的夏日的上午,而每个人也看得出有几分兴奋,或许是第一次照相的好奇、拘谨,也或许是属于一个家庭所值得庆贺的日子。可是谁又会知道,就在这张照片的表象后面,竟会引出那么多关于这家人的亲情的故事!
那是一个来自外省的大叔,大坟村人都称他为“捞佬”,就是只会说普通话,但又不标准的外省人的统称。一副太阳镜撑在额头上,一个长焦距相机挂在胸前,拥有一个耐克旅行包以及一块不知名但又很精细的手表,这一切或许都可以说明他的身份------城市人、有钱人。村长发了话:“这个大老板本来是专门出来散心的,说是什么田园观光;而然就几天不到的时间,他就提出要在咱们大坟村进行爱情公益资助试点,打算找几户有孩子读书的家庭,作为扶助对象,承诺从小学到大学的一条龙资助计划。”村长进一步解释了这个慈善行动,基于这个老板曾是名牌大学生出身,但是还有好几个像他一样,也是从大山包里考上大学,并且奋斗出了属于个人的天地、事业;他们这个计划的目的是希望有更多需要帮助的农村子弟,可以获得奋斗人生的机会;而教育正是他们最希望资助的方向,于是当村长把这个老板带到邓家时,老板是很满意的,因为有两个合适的对象,他可以随便选一个资助,而且已经初中毕业。而这张全家福正是在这位老板的热心下帮忙拍的,这在近代中国的城市或许算不了什么,可是对于一个农民家庭,能够照一张全家福,那可是稀奇的事。
这个外地人显得几分和蔼而又富有爱心,但也有几分固执;他陶醉于大坟村的旖旎的山山水水,多彩的乡村风情;可以跟农夫打成一片,比如喝浓茶,抽“土炮”,打鱼,耙田等等都可以;但他的固执有时又是那样令人难以理解和无奈。
资助行动开展得很顺利,唯一不能答应的是一个家庭出现两个名额。村长也没办法了,一心想为邓家两兄妹争取读书机会的努力,在这个讲究原则的外地人面前显得很是无力。想到这两个孩子的成长、读书历程,村长在邓家人面前也觉得心里难受,好像不能为这个光荣家庭出一点力气,是他的失职似的。这一年,邓文武兄妹俩的成绩同时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,这是大坟村从未有过的事,震惊了大村坟又震惊了这个不幸的家庭;当得有知资助行动这样一个好机会摆在兄妹两面前时,邓老婆子也流泪了;对于这样一个备受困厄包围和不幸生活境地所炙烤着的家庭而言,无疑是一线生机,也是家庭、孩子转变命运的生机。邓欧阳,孩子的父亲,还打算让他们兄妹两初中毕业就去帮他种菜的,以前他们母亲身体没有跨,这样夫妇两辛苦一年也勉强供得起两个孩子上学;自从孩子母亲一病不起,家庭担子马上加重,收入缩水。尽管孩子是那样勤奋,懂事,但现实让这个作为父亲的中年男人很是无奈,而又是无力的;也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:“你们两就没书读了,过了暑假,跟我下广东去吧!”当时坚强的兄妹两没哭,倒是作为母亲的忍不住在饭桌上痛哭失声。
而对于这份资助,突然而来的好消息传来邓家时,除了刚开始一阵的欢乐外,一家人马上又陷入了痛苦而又更加无奈的境地:究竟让谁去呢?那位好心人的帮助固然让阿莲兄妹两感谢他,可是像这样考验着亲情,兄妹情的境地又不无让作为少年的,他们对这位老板的“憎恶,埋怨”!或许不止是阿莲,换成其他人都会不禁发问:为什么就不能一次资助两个呢?
那时,照完相后,外地人就走了;只留下一个寂静而又让人难过的局面给邓家五口人去面对。得知消息时候的惊喜,照相时的幸福一瞬,早已消失在每个邓家人的脸上。阿莲一个人在厨房里烧着柴火,邓文武在天井切着“猪肝草”,准备喂猪,父亲在抽着“土炮”,一言不响地坐在一株干枯的龙眼木头上;幽暗的房间里,生病的母亲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,她在吃中药;而邓卫婆子则在一旁小心地服侍着她那未老先衰的儿媳妇。谁也不愿开口,到了准备吃晚饭的时候,阿莲率先说了:“哥哥,你去吧!”她停了一会,接着说,“你是男孩子,以后考上大学为家里能多做事。你比我聪明多了,我肯定学不好的,对于高中,听都没听说过;就连那个县城我都没去过哩!我去的话肯定学不好,对吧,奶奶......”阿莲说完就把脸朝向了邓卫婆子。老婆子没有说话,只是捧着一碗饭,但是嘴里一点吃饭的动静也没有。
“哥,就你去吧!家里的活我更能办得来,洗衣服、放牛、打鱼这些我都会;还有就是照顾母亲,奶奶年纪也大了,我是女娃子,更方便照顾她。对吧,妈?”还是阿莲一个人说,她又转向了她母亲一边。
母亲望了望一边只顾啃麦子饼的邓文武,只说了:“阿莲,你哥不愿上你就上吧!你聪明伶俐,只是大家都知道的;你哥留了一级,可成绩还是赶不上你;你哥有力气,可以干重活,留在家里可以帮更多忙......”她停住了,脸上流着热泪,流到瓦碗里。
“对,妈子说的对,阿妹,就你上了!”邓文武说话了。
“不,你上!你是咱们家的希望,我过不了几年就嫁人了,嫁了人还怎么帮家里?奶奶说了,嫁了的女孩子是要离开家的;那时候,一家人的活计都得依赖你哦!”阿莲的脸涨的通红,又间或显现苍白。
又是一片沉寂......
“我上过土高中,我觉得嘛,你两个成绩和品性都合适上高中。阿莲接受知识快,记性好;小武呢,性格静,耐得住繁琐、刻苦,也是读书的料!哎,孩子,都怪咱们家穷,你们爷爷不争气,那么早就走了,什么东西也没留给你们;而我虽则是个高中生出身,可也只是女人一个,万事还是要男子抓主意咯!所以家里没有男子当家就是惨,小武,你去吧,将来考了功名回来掌家,阿莲不去你就去吧。”这是老婆子低沉的声音,显然她也刚从哽咽中说出话的。
阿莲和邓文武都坚持让对方上学,母亲早已不忍心在听下去;而邓欧阳,一向干脆利落的父亲,这是也没话了;不,应该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,两个都是他孩子,在他眼里,两个孩子都是值得他骄傲的,他愿意为了孩子读书而拼命工作;他为他们兄妹感到可怜,而他本身却也是可怜的:自小就过继给别人,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养成了一种缺乏亲情的失落;加上妻子的疾病,更让他失去了值得一起构建生活的伴侣。现在这种可怜落到他孩子的身上,作为父亲,他又何其不是痛苦而无奈着!
而邓老婆子呢,高中毕业就嫁到大坟村来。凭着对爱情忠贞的期望,跟了同是土高中出身的大坟人。本身邓卫子就是一个从穷家庭里出来的凤凰儿,正因为四代贫农出身,以及优秀的品格,出色的才华,她才在五六十年代里成为一个幸运儿。刚开始的婚姻生活,她是民办教师,享受知识分子的待遇;她是十足的开明者,毕竟是接受过进步思想教育的,就在她丈夫去世的一年后,她就收养了欧阳邓,并自作主张让欧阳等跟自己姓邓。可是,富有创新意念的土高中生,却始终还是被现实的贫困所屈服了。民办教师改革,撤了工作,没了工资;她开始下地干活,开始和别人吵架,开始迷信......,一切的身为寡妇而被人欺负的现实,一切的因为贫穷而被人瞧不起的心理落差,更让她变得几分坚强和充满改变一切的渴望;她一直信奉者“穷人不读书,穷根难除”的思想,尽最大可能地让儿媳俩送两个孙儿去读书。而作为儿子的邓欧阳也深受邓老婆子的影响,心里也想着,有一天“儿成龙,女成凤,光宗耀祖我门厅”。而如今,儿子和女儿都以全县第一、二名的成绩考上了高中,这正是家庭的历史性时刻;自然他是骄傲的,平凡的农民父亲,培育了两个不平凡的子女。可是当他面临二选一送读高中时,他又心软了;与其说是无奈,不如说那是作为父母的无能。
事情的结果是,阿莲坚决放弃这个机会。为了让家里人同意,以及让邓文武接受这个决定,阿莲宁愿撕毁了来自高中的录取通知书,十分坚定地选择了留在家里。而邓文武在这样令他无奈而又痛苦的事实面前,他当着家人的面,写了一张承诺书,并咬破指头盖了手指印。承诺书是这样写的:
亲爱的妹妹,你为我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,我很内疚,内疚的是我没有你那样的付出,为家庭、为我的付出;我也惭愧,惭愧作为哥哥而不能尽自己的一份力让你继续上学,让家庭变得更好。我想过很久,并就在前一刻还在坚持要把这次机会让给你,可是你却为我而撕毁了录取通知书。我是痛心的,在既成事实的情况下,我要做出承诺,在我毕业工作以后,一定会让你重返校园;或许三年,或许六年,只要你有读书的想法,我都会一力支持你;而如果一切都无法让你回到学校,我也会负责你的后半生活,你的孩子以及他们的教育。
承诺人:哥哥,文武
XX年XX月X日
就这样,一个人生的耽搁就是三年。各位读者,开篇的一幕又出现在了您的眼前:邓卫子身边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学生,她就是邓文君,刚高考回家,在帮她奶奶做笔记,脸上挂着迷茫而又坚毅的神色,从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成熟的、又像是饱受社会风霜经历而形成的成熟美。而就在这一年,阿莲的哥哥邓文武已经是一个燕京大学的大三学生了。
三年差别,又是一个盛夏的季节。那个支教的大学生正在茶亭里说的热烈,他在传播“新思想”。内容五花八门,有喜闻乐见的都市生活,有上海洋场故事,有咖啡宾馆,有长安名胜,......,也有同情大坟天气的炎热,也有述说昆明四季如春的差别。这一切,都吸引着大坟村人,相对而言,这些对于大坟村的农民百姓来说,他们是那样愚昧的。最后,那个大学生引用了德国诗人雪莱的一句诗,他说:“各位乡亲们,你们说,是不是这样热的天,也该凉快一些,应该下点雨了吧!不过。我看就快下雨了,有个外国秀才曾说‘冬天到了,春天还会远吗’?是啊,大坟的夏季到了,离秋收还会远吗?”
......
一旁的邓老婆子还在耐心地听着老者的故事。身边的阿莲却陷入了沉思,咬着笔帽,自言自语地说着:“冬天到了,春天还会远吗?......”钢笔水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,就像从她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,直往下流......
三年

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寻找光明。”阿莲在重复着信里的这句话。这是一个金秋八月的傍晚,大坟村的四野,黑乎乎的一片;山下的篱笆、那片荒草丛中,时而传来几声嘹亮的蛩鸣;就在对面的大头山上,一溜长长的鹧鸪声划破夜空,穿过广袤的田野,又飘过那几片鱼塘,传到夜里人的耳朵,好像在诉说着“归乎,归乎”。一弯峨眉月挂在半空,星星点缀的夜幕,犹如黑色的水潭中泛起一些水珠花;家门口外,公路转弯的夜灯下映出的“平原”,那是一片在白日里金光灿灿的等待收割的禾田、麦子田;在这样的夜里,晚风送爽,也送来阵阵香瓜散发出的香味;穿越大坟村中央的石子河,时而在平淡地,淅沥地唱着阳平歌调,时而叮咚作响,呼啦啦地宣泄,那是在流下一窝水潭,两米高的石壁,总可以在夏天形成一条“瀑布”;荔枝树落着叶,塘角的芭蕉也摩擦着叶子,很有几分浓夏里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氛,风飒飒,风飒飒......
但这是初秋,不是深秋。这是收获的季节。
阿莲一个人独自坐着,脚搭在龙眼树根的竹床上。竹床旁边是一张磨得光滑了的麻将台,这是她父亲的娱乐场所。麻将台上方是一只100瓦的电灯泡,此时阿莲正在拿着她哥哥从北京寄来的信,心中就有那一句: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寻找光明。”阿莲还在想着这句话,她知道这是著名诗人顾城写的;而他哥哥每次写信给她,也总会附上几本书。有《三国演义》等名著,有《桂系演义》等野史,有《平凡的世界》、有《沉重的翅膀》、有《青春之歌》、有《窗边的小豆豆》,或者《志摩的诗》、《望舒草》......,在阿莲辍学的三年里,邓文武总会寄回一些高中的读本,让她得以提前接触了高中知识;而在她重新进入高中后,却让她接触更多的,还是追求,奋斗方面的著作。
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寻找光明。”她还在念着。那样坦然,又是那样苦涩。她望了一下四周黑的大坟村,在灯光下她拿起笔并给她哥哥写了回信:
亲爱的哥哥,收到你的来信已经有好几天了。我也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;我既是高兴的,但也会伤心呢。高兴是我终于考上了大学,伤心和无奈的是我又要面临六年前的、那一个伤心透了的夜晚呵!黑夜照亮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寻找光明。是啊,六年了,我看到的还是黑夜;黑夜里有苦难,又劳累,有别人的欺负,有别人的歧视,当然也有我对自己前途的渺茫;
如果我说咱们镇上的面包店是一个地狱一样黑暗的地方,那是一点也不为过。你知道吗,哥,其实很多事我都没向你说起。就在我半工半读的高中三年里,第一年暑假就是去的这家面包店,差点让我竖着进去,横着出来呢!先不说吃的,就说那环境吧,一种臭霉味本来就让人作呕,加上工厂又允许那些工人抽烟,随便吐痰、脱鞋,弄得整个车间乌烟瘴气;气透不过来的结果是,有的人得了麻疹,有的年轻的姑娘得了支气管炎。加上潮湿的地板,许久不倒的垃圾,病发得很厉害,我得了两次重发烧哩。至于吃的,刚开始我以为是面包店嘛,听该是有好多面包吃,任你尝,以为不会再像初中那样挨饿了。可是一去到那才知道,食堂发的面包都是收着变了质的,开裂的开裂,融碎了的也有;还有那名义叫做豆浆,实际是糖精加白开水的豆浆,喝了直拉肚子。我干了一个暑假,就瘦了十四斤。
高二暑假,我换了一个厂子。那是一家台湾人开的陶瓷厂,在纯平路口,就是县里那间上了《广西日报》的被报道为最重污染的厂子。我开始以为它给的工资挺高的,就去了,殊不知他坑了我一把,一个半月的工作只给了我半个月的工资,他说要扣押一个月的工资底,我愤然就辞了职。去年寒假,经一个同学介绍,我去了一家县里的宾馆去做前台管理员。刚开始的半个月还是很轻松的,也没什么意外;但有一次,凌晨三四点的光景,有几个男青年,喝醉了酒的样子来开房,好不容易办完手续进去房间了,突然来了一个电话,说是要买红牛,叫我送上去,当时只有我和霞在前台,我就帮他送上去;殊不知,刚开门,那个男的光着膀子就往门口扑,吓得我连忙丢了红牛罐子,拉了门就跑。不过,后来我镇定下来时,倒觉得不是很怕,因为我的力气还是不小的,他可是醉了的;再说我在家干的活也不是白干的,所以我还是坚持了下来,并挣了一点钱。
哥,你说的不错,咱们家正处在中兴阶段,需要咱们兄妹两好好学习,好好努力,为家庭兴起而奋斗。我很喜欢这句诗:黑夜照亮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寻找光明。我觉得我这三年的半工半读的经历,也许也算是挣扎在黑夜里吧!同样,我也渴望着属于我的光明的到来;如今八月已经到来,很快就到大学报到时间了,而现在母亲就躺在床上,又叫我怎么忍心丢下她而去找暑期工作哦?所以这个暑假就这样过了:收了三千斤稻谷;八百斤木薯,一百担蚕子,还有养了二百八十多只鸡鸭,母牛也生了小牛犊;鱼塘被我挖深了二米,鱼也多了不少;还有咱们家的菜园,我改造了布局,改种西瓜,收入很高。但遗憾的是,这些收入中的一部分被父亲拿去赌输掉了。
说起父亲,其实我很可怜他。哥,他赌麻将,但很多时候都是输掉的;奶奶也劝过他,叫他正经做工,可自从上次母亲病重之后,他就不上工地了,一次三舅子来咱们家看母亲,就连住了十多天;父亲每天陪着,闷得慌,小舅子就跟父亲说,叫他找人来跟他打麻将以便打发时光。先是父亲借钱给他,后来他就把父亲也拉拢进去了,说是两人一个一半入股,但我知道其实那都是父亲的钱。他们老是输,所以我后来不得不把卖猪的钱偷偷藏了一点,希望给母亲多补点营养!
哥哥,其实我一直在想,我是否也会有读大学的一天哦?是否我也能像你一样,考上名牌大学,在省外一个城市------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城市。去学习,看书,还有打工,自己养活自己;还要把钱寄回家里。我也在想,是否有一天咱们家也能像隔壁王家那样,盖起洋房,让奶奶、爸爸、妈妈都住进去;还有母亲的病,我相信要是有更好的治病条件,母亲是会好起来的;我还想好了,等母亲病好了,我要她去参加我以后的婚礼......,还想读很多书,也想多出去走走,见见世面,要是可以去大企业,大工厂工作,我就不用再被咱们县的工厂欺负了。
哥,你也已经快三年多没回家了。你看,晚上的月亮也渐渐变圆呢。今年中秋节你回来吗?奶奶和妈妈很想你,希望你下次回信带上一张照片吧!
夜已经很深了,但我很喜欢这份夜。可能是女孩子的特性吧,我总觉得夜可以让我实现我很多愿望,也可以让我忘记很多痛苦和烦恼。我现在正在父亲的麻将台上写信给你,当你读着信的时候,希望你能想起咱们一起读初中的时候,回家来就在这棵龙眼树下朗读艾青的诗歌《我爱这土地》的美好记忆。
......
尽管我很讨厌这张麻将台,很想把它劈开烧了;但是我又舍不得,因为这是我亲手做的,不过以前它是我的读书桌罢了。
妹:阿莲
xx年8月初
其实,半工半读的法子是邓文武向阿莲说的,因为邓文武他自己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实现自立的。邓文武读高中的时候,是不用像阿莲这样半工半读的;而那时候,阿莲却还在广东东莞跟他父亲种菜呢。直到三年后,邓文武考上大学,可以找到更好的周末工作,他才想起,其实她妹妹也可以走他这条路,于是在信中就提到,叫她试着在暑假或者寒假找工作,一边挣钱,一边读书;也跟家里人说,假期工作,一两个月工作就差不多可以赚够去广东种半年的菜了。只是他不知道,在乡镇企业打工,是很黑暗的,到处都是骗子。但是坚强的阿莲却难以置信地实现了她读完高中的梦想。
阿莲自己也觉得成长了很多,成熟、老练了很多,但就像邓文武在信中所说的那样:“妹妹,你的成长是畸形的,也是难以想象的;你比同龄的人经历、遭受了很多,也比我多;你的成长付出的代价太大了,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,也永远对你心存愧疚。就拿你辍学三年跟父亲去种菜来说,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来说,简直难以想象......,每次想到这,我都忍不住流泪。”
在阿莲的日记里,也不止一次地写到过她在东莞大力种菜所发生的事,她这样写到:我一生也无法忘记这三年,三个365 天里所发生的事;有些事至今也在我的梦里出现,有惊骇,有害怕,有无助,也有孤独;这三年的苦是永远也无法从我的记忆里抹去的,这也成了我立志靠自己去面对生活,努力工作,在过去的高中三年里自己挣钱读书而成为可能。
其实,南下广东种菜的现象很早就有了。来自广西,湖南,贵州,四川等地的农民,往往一家几口,大多是夫妻两人,年初就南下,年末回家过年;有的承包鱼塘,有的包田包地,种上几亩菜;有的半个月就可以实现种、理、收、卖一个循环,有的需要一个月;每天清早起来锄地,必须每天早上六点前收好,洗好菜去赶早市;中午不休息,进行除草,施肥,目的是赶在太阳下山之前,翻起草根把草晒死;到夜了的时候,就去附近鱼塘抽水,一直等到灌溉完了,已经十点多了才回去吃饭。大人的话还要更夜深才睡,为了去巡视一下菜地上是否有蛇鼠什么的。住的是稻草庐,或者羊毛房,都是简单搭起的,有点像水边的吊脚楼;而经常有水蛇,野虫等的光顾,皮肤长起疮子是很正常的事。最怕遇上大风天气,冷不防鱼塘水涨,水沟堵塞的时候,地面上的羊毛房就成了蓄水池;更有特殊时候,风直接把房顶给掀翻了,雨直接下到被子上。每一个种菜户都很注重吃食上加足营养,鱼肉,鸡肉等肉类是必须吃的,为的是补充疲劳消耗;但就算再好的营养补充,每天十多小时的强度劳动也容易拖垮身体,让人毫无食欲。自然,这里是无所谓娱乐场馆的,或许对于大人们而言,沉默工作早已成为他们生活工作的习惯,但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,这样艰苦、恶劣的环境,再加上每日单调的劳作,无形中让她们形成一种冷僻的性格,以及一些心理问题;
幸好,三年的折磨并没有摧残阿莲的意志,如今通红的录取通知书就在他的床头,“诚朴雄伟 励学敦行”她念了一遍;又用手枕着头,望着窗外大坟村无限的黑,还在想着那两句诗: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寻找光明。
她失眠了。在丰收的季节里睡着,又在秋风的夜里醒来......

出走

清风徐徐,身起鸡鸣,南国的初秋,好一派瑞风和顺,山青水静的雅致;正所谓:雾锁山头山锁雾,天连水尾水连天。岭南的连绵丘陵,迷雾笼罩,浮起了一个个坐落在平地上的村子,很有几分海市蜃楼的意境;早晨的鱼塘,蒸起着层层雾雨;村庄笼罩在浓雾里,几家吊脚牛棚隐现在雾海里,也恰有几分“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”的景致;只有从烟囱里飘出来的炊烟,夹杂在雾里,迎面扑来人的鼻子,在清新的雾水中闻到一股农家菜烧焦的香醇,才让人幡然醒悟,哦,人们开始早炊呢!
八月初八,又是一个大坟村的节日。大坟村有这么个风俗,每年八月初八,家家户户都要“三更做饭,五更熄火;人人一碗黑糯米饭,人人一只黄色粽,赶去山拜神,石门冲口赛财神”。其中“八八”就寓意发发,所以每年这一天,天没亮就可以听到吵杂的声音响起:有从隔壁家杀猪时传来的,有从田间小路,鱼塘塘埂上传来的,也有从大头山那边传来的鞭炮声......,阿莲也不例外,尽管她早就不想搞这一套了,但还是得按她奶奶邓卫婆子说的做;小时候她就听到大人们说,小孩子去拜财神,就会在路上捡到钱;大人去了可以打工发大财;庄稼户去了可以有好收成;老人去呢,死了也有一副好棺材。阿莲刚开始也是信徒一个,直到她老是没有在路上捡到钱时,她就不信了。
有一年八月初七,本来要弄包粽子的灰炭水,但是阿莲没弄,她是成心想让人看到她的粽子是白色的;结果她奶奶骂了她几天,但她却暗自发笑,因为她后来总结了,不是黄米粽子却也没让她丢钱。但是今年不同,她父亲赖赌去了,其实他父亲也不信什么财神了,因为逢赌必输。而她奶奶这几天又病到了,于是在邓卫婆子的一再要求下,阿莲也只得遵命,匆匆忙忙的啥忙活。
爬山拜神的人很多,随时遇到聊着天儿,乐呵呵笑着的人们。有几个打工回来的中年人走在阿莲前面,聊得正欢。
“昨晚我从广东赶回来,想着今天拜财神,你不知道,咱们村里小学来了个新教师,说是支教员,来我家家访;他头头是道地说我家牛儿怎么扰乱课堂啦,不听话啦,学习不认真什么的;而我没有多说话,我只在末了提醒了他一句,我说‘咱们陈家风水不好,没有读书山,老师你就别太操心了;我理解你的热情,可是我家牛儿就是烂泥巴扶不上墙,你不用管他了,我明天就要带他去广东种菜呢……’我没说完他就走了。”
有一个人对答着:“你看看咱们村,有几个是读书的料子!还不如早点去打工,找个媳妇......”他旁边一个妇女,估计是他老婆,抢着说:“我还等着抱孙子哩!哈哈,”满意地笑开了。
牛儿在后面一帮人里,他在跟他的同班同学小明玩起“打牛角”,一种很小的时候就玩的小游戏。正玩得不亦乐乎。只听到一个妇女叹气说:“也不知道俺家小明在家里过的好不好,你看这瘦得也太不像样了,估计是有一顿每一顿的,他阿爷也不管一管......”还在嘀咕着,只是没人理她,她也是刚从广东赶回来。
到了石门冲口,早已是人山人海,噪声一片;但在正神面前,每一个前来求财的人又是那样虔诚。双手合十,闭嘴闭眼,双脚合并,上身笔直,比起西方基督教徒作尼散、日本人饮茶还要讲究程序;有的口中念念有词,大半是祝愿发大财、捞大钱的。有几个在旁边哈哈大笑,在看猴子似的,指指点点,但当轮到他们上去的时候,也像前者一样,乖得像见了财神。整个神会从早上一直持续到午夜一两点。阿莲只是礼仪性地把米粽,熟鸡摆在神台,插了香,胡乱做了几个类似作揖的样子,最后东张西望地鞠躬完后就走开了,连烧酒也忘了倒。她也顾不了太多,拍拍身子就下山去了。旁边的村民,又是惊讶,又是不解,也有嘲弄的。其实阿莲自己也觉得可笑......
第二天上午,村口的茶亭一下子热闹起来。人头涌动,喧喧嚷嚷的,亭子里都站满了人,外面的空地上也尽是大坟村的庄稼汉;也有纯粹是来打听消息、拿着蒲葵扇的妇人;有卷着土炮,打算看热闹的老头;几个村里威望较高的人物坐在人群最前面;邓卫婆子也在,她今天精神了不少。还向旁边的人称赞她孙女阿莲昨天拜财神的功劳呢!三级台阶顶,站着一个身穿白衬衫的青年,打听得知是大学生村官,他旁边是另外一名大学生,他的同班同学,燕京大学生支教员陈道明。
村委党支部书记坐在石阶顶正中,身旁有村长、主任,村务委员。村长示意大家静下来听村官发话。于是一口浓重的广东口音,半粤语,半普通话的说了起来:“各位阿叔阿伯,今日呢,我代表村委会同你地讲件事。我系县委外得到一条消息:香港人要在我们村投资一所希望小学;简单讲就是比钱我地大坟村建间学校;重有啵,如果话屋企有细蚊仔系准备读大学葛话,记得同我讲哈,具体消息我会联系香港那边;还有一条消息,台湾佬说要为咱们村建一条水泥路,他们的要求是,把咱们大坟村的名字改了,他们说大坟村不中听,我想了想,干脆叫盘龙村怎么样?......”
阿莲感兴趣的倒不是建小学,铺公路,二是那个大学生说的,谁家有学生要读大学的话,记得跟他说。于是人群一散开,她马上就找到了那两个大学生,问了他们一些相关情况。那个支教大学生说:“我们联系到一个香港爱心机构,专门支持大学生圆梦大学的。他们准备在八月中旬将在广东肇庆举办夏令营。夏令营知道不?简单说就是让一帮大学生,或者高中毕业生去开展活动,并借机了接一些大学生的实际情况,比如思想,价值观,学习,成长等等。如果他们觉得合适的话,会进行爱心资助,完成大学学业。”
“夏令营!在哪?什么时候?我还能赶过去吗?”阿莲脸上又是惊喜,又是紧张。
“在广东肇庆!没存,是夏令营,八月中旬开始,现在还来得及!”支教员干脆而又认真地回答道。
“不过,”那个村官大学生补了一句,“这个爱心组织的资助对象条件是,首先家庭属于困难户,而且成绩要足够优秀,据往年经验起码要上一本以上的......”
“那什么是困难户的标准呢?要不你们带这些叔叔阿姨来我家看看吧,来大坟村实际了解一下,可以不?而且我的成绩上线了,所以我很想去那个肇庆试试,可以介绍我吗?”阿莲抢着村官的话说着。
“好哇,欢迎。不过从这里去,交通不太便利;而且每年有好几百人去的,而选中的才几十人......”村官热情地回答道。
阿莲早已转开了目光,陷入了自己的计划当中。骑车?坐汽车?坐船?......,奶奶,妈妈,父亲......,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。说完“谢谢!”她就往家里跑。翻箱倒柜,收拾,匆忙的进进出出,连邓老婆子都愣住了,但她没有阻止,因为她听到了一些刚才他们所谈的话;只是,不知道为什么,就在阿莲准备踏出门槛的一刹那,她喊了一句:“莲,记得别像你哥那样,等一定要发财了才回家,记得是时不时写信回来什么的啊!”她母亲坐在轮椅里,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,也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,只是目送着拉着皮箱的阿莲,眼泪一个劲地流......
好像又在说着“走出去了......”
......
一排桉树夹着大坟村的泥头公路,这是旧的公路。路越伸越远,一直伸到大头山的谷口处,外面就是广阔的田野!转过弯,开往远方的、经过大坟村的汽车停了下来,传来一声“盘龙村到了”,走下一个青年,惊讶地望着司机,疑惑而又惊喜地重复道:“盘龙村!”而车的前门走上了一个女学生,这是阿莲,车慢慢地走了......

后记:诗人曰,晨起动征铎,客行悲故乡;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。阿莲此行,真不知路在何方?阿莲的故事又将如何演绎?且看来日方长,容陈某人细细道来,官客自珍。

(甲午年五月二十,执笔于云南昆明。)

藤县彭孔德
帖子: 10
注册时间: 周日 8月 10, 2014 8:19 am

Re: 短篇之<大坟村>

帖子 藤县彭孔德 » 周日 8月 10, 2014 9:10 am


覃继良
帖子: 14
注册时间: 周五 9月 02, 2011 9:03 pm

Re: 短篇之<大坟村>

帖子 覃继良 » 周三 8月 13, 2014 10:44 am

在这么一个so call "信息大爆炸" 的时代里,很少有人能够沉下心来写一篇文章,更多的是十几个字配上几幅相关或不相关的图片。我很佩服你,陈科 :D

欧剑港
帖子: 31
注册时间: 周二 11月 26, 2013 7:35 pm

Re: 短篇之<大坟村>

帖子 欧剑港 » 周二 8月 19, 2014 1:02 pm

文君啊蓮的故事,給人以一種深深的感觸,濃濃的憂傷當中自帶淡淡的喜悅,啊蓮的堅強與勇敢讓我自愧不如。曾經聽說過一個類似的故事,那是發生在我們縣,一個叫阿英的老師身上,她同樣是因為家庭原因輟學,然後掙錢供哥哥讀書,有點不同的是她保留了高中錄取通知書,幾年後,哥哥大學畢業,啊英老師才回去繼續學業。真心敬佩啊英老師和啊蓮這些堅強的女生。走進她們的世界,她們的故事將教會我們什麼叫堅強,什麼叫刻苦,什麼叫追逐夢想…… :ugeek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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