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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,《十九岁》

发表于 : 周三 9月 07, 2016 11:28 pm
2011级星星陈科
十九岁

此刻黄昏,周围是一片沉寂。摩托车偶尔从街上奔驰而过,声音又绝尘而去。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北流河上传来的船鸣,又被竹叶和高楼挡住。街上的一切都似乎需要休息了,店铺关着门又亮着灯,小巷子里不时传来狗吠声,这一切,又给那即将到来的黑夜以无限的遐想。
就在小镇的街上,我和周一杰第一次相遇。那一夜,我作为一个听众,在秋风中,在夜色之下,聆听了属于他十九岁的故事。
(一)
我家是岭南地区典型的蛋家儿子,住的是废旧船舱,河边上也有几间铁皮盖的临时屋。每次出去打鱼,或者夏天洪涝发生的时候,我们一家人就会搬到岸上住。住在船上往往会睡不着,尤其是有一些大船经过的时候,船身摇动得特别大,人就像睡在摇篮里,小时候连做梦都经常幻想着自己正睡在月芽船上。
等我开始上高中,我就很少住船上了。出门打鱼的经历也变少了,以前在船上生活无法满足我喜爱写毛笔字的习惯,到了岸上的临时屋里,终于可以实现铺平纸张,尽情写意的愿望。
我对写毛笔字的喜好可以说是与生俱来,像我这样一个蛋家仔,想想也可以知道,这样的处境,想要写出点名堂来,那简直有点痴心妄想。也许是我天生就是一个写毛笔字的料,说也奇怪,从我上小学,第一次拿起毛笔开始写“一二三四”的时候,就有模有样了。那时候我的外公还没逝世,他是村里蛋家的头,相当于村里的族长。每次村里有事情,需要写毛笔字的时候都得找他来帮忙。但是我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得到过他的传授,只得到过他赠送的一支毛笔,两条墨棒而已。
跟我一起搬到岸上住的还有我的姐姐。小弟周二杰仍小,生活不能自理,本来就行动不便的母亲却不愿意让小弟到岸上生活,依旧住在船上。
对我来说,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高三放假回家的时候,不用再经受一番住在船上的折腾。可能是上岸住的时间长了,而且每次高三放假基本就是一两天的功夫,再到船上去住,感觉身体吃不消,经常会半夜呕吐,吃饭也吃不下。
前年我就已经了高三嘛,我的姐姐已经升大一。整个高三备考,除了不能继续练毛笔字之外,还得时刻惦记着小钱包所剩多少。那段时间真的很辛苦,我爸是个渔民,我在船上住的时候,每天早上起来就看不到了他的踪影。站在船头上,只见流水悠悠向南流出,也看不见我爸出门打鱼的小船,有过河上打鱼常识的人都该知道,河鱼一般不会逗留在一个地方,而是任性而去,飘忽不定,往往得要划船到几公里水路外去。
而随着打鱼人的增多,再加上岸边工业废水污染,我爸每天打鱼卖了钱,最多也就勉强维持家里生活。有时候碰上鱼季,或者是某一天好运气的话,那么收获就大一些。而我和我姐姐的生活费,基本上就是依靠这小小的运气,以及每年只有一个多月的鱼季。
上面说到了我母亲,她名字叫阿难婶。我也不知道为何周围的人都这么叫她。有一次我偷偷问姐姐,为什么认识的人都叫老妈是“阿难婶”,她告诉我说:“因为老妈从嫁到咱们周家就已经是残废了,而且咱们家穷,我们姊妹几个也还没工作挣钱,她除了帮忙老爸料理家务之外,还有小弟,以及岸上的鸡、鸭、牛都需要她照看,这不就是在受苦受难嘛,大家就叫了。不过,小时候我也问过老爸,以及她本人,他们都只是无奈地笑一笑,就没下文了。”
据我所知的是,我妈愿意嫁给我爸,就已经算是低就了。我爸是蛋家人家的儿子,所谓“一没田地,二没房子,上不着天,下不着地,穷苦一辈子”,这是所有蛋家人祖祖辈别传下来的民谣,由此可知他娶老婆的艰难之处啊。而我妈条件也不算好,外公虽然在村里有名望,可是老妈脚上残废,左脚比右脚短了十公分,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很慢,个子又不高,干起活来总要比常人费劲得多,这样嫁给我爸,也就平等了。
有一次我从县城放假回家,到镇上刚好就碰到了老妈。她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休息,手拄着扁担,地上放着一个蛇皮袋,那天她是挑咸鱼到街上卖,却被人误以为是街上讨钱的乞丐,围观上来了几个小孩,还有几个中年少妇扔了几块硬币到我老妈面前。
当时我的心情是接受不了的,那时候就想:“我一定要省吃俭用,尽量不给家里的支出添麻烦,等上了大学之后,也要像姐姐一样做到“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”。
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,我开始了整整一年的高三备考。经济上的困难我还能得到我班主任偶尔的帮助,而且我也真能做到省吃俭用,做到了草稿纸反复用的地步,就是吃的饭菜也比别人少,穿的衣服比别人旧,出去校门逛街的频率也远远比别人低。但最难解决的却是我身体状况,以及提高学习与处理青春期对异性关系的矛盾心理。
有人说我家三姊妹的身体里都遗传了来自我父母双方的疾病。父亲是长年生活在水上,手脚浸泡到水里的时间长,晚上洗澡用水也是河里不干净的水,因而留下了皮肤病。而母亲流传给我们的,并不是先天的腿脚残疾,而是一种隐性的心脏性疾病。
到学校,一旦接近冬末春初回南天的时候,稍微吃点辣味食品,就容易肚子疼。那种疼是要命的,一阵一阵,刚想集中注意力听课它就又来了。而我又不能吃药,须知去一次药房就得少吃几餐肉啊。那时,唯一能够缓解的“药物”就是同学送的茶叶了。
我的这个同学她叫茹舟,一个明明可以靠颜值而却要靠才华与爱心去彰显其优秀的女生。
她住在我“家”隔壁,当然她不住在船上,而是在我的临时住处旁边的大洋房里。可以说,每次从她房间里飘出钢琴声的时候,我都能在厨房里听到。乐音可能就是从烟囱往我屋里传的。一般就是在放假回到家里,或者暑假天,有时候是一大早,有时候是傍晚,也有接近夜半时分,只要我房间的电灯还亮着,我就能断言在熄灯之前会听到她弹琴的乐音。
从初中开始我们就同班了,当时关于她的传言可真不少。男生都说她仙女下凡,女生也特别愿意跟她交往。加上从一开始到初三,三年的学习当中,她的成绩都拿年级第一,更加惹得同学们“人人羡慕,个个吃醋”。据说她的QQ昵称就叫“东方不败”,并不是她太过自信,我问过她关于这个昵称的含义,她告诉我:“我就想拿第一,不要第二,可以说是我好强,但我有这个自信。”
直到高二那年,我第一次打败了她之后,听说她才把昵称改了。
茹舟对我的好,在旁人看来是匪夷所思的。首先是我家庭贫寒,冬天的袜子没了前半部分还得穿着,回到宿舍脱袜子的时候,整个宿舍是有目共睹的,茹舟她也该早就听说了;第二是我个子矮,才一米七的身高,就算是学校篮球校队的得分控卫,可是跟她一米六九的身高走在一起,也会显得力不从心。再说学习上,我成绩的不稳定性,有好几次都排到了中下水平,偶尔就那么一次打败她,直到现在我连自己也不敢相信。
然而,我这一切的缺点始终也阻挡不了我跟茹舟的感情发展。这份感情,既是友情,也隐约之中包含着爱情成分吧。
她家人从温州带回家的茶叶,每次一拿到学校她都是先留一小包给我。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害了疾病,或者说她真的相信我是因为肚子疼得厉害而急需喝那种茶来治疗,我都不知道。只是每次从她手里接过茶叶的时候,看到她的笑容,听着她温柔的说话,我就感觉自己身体好了许多,烦恼也会飘到九霄云外。
经历过高三备考的人都该知道吧,这场关乎前途与命运的考试,不单是智力、脑力的拼搏,我想也是财力,身体,以及心态的拼搏。茹舟的存在,既是我心灵与身体疾病上的安慰,是我成绩上想要不断提高的动力,却也是我青春年纪里感情萌芽的苏醒剂。这是一对矛盾体,一直影响到现在,我就要去南大前夕。

周一杰说得很快,仿佛他的人生第一次高三,对他来说就像是身上一道难以消去的疤痕,也像是他人生所必须而又不愿意逾越的一道坎。晚上八九点钟的小镇街上,居民开始出动了。吃完饭后的闲暇,有人跳起了广场舞,也有人在唱《十送红军》,只有我和周一杰坐在镇上初中门口的石阶上,我继续在倾听他十九岁的故事。
(二)
那年高考,我意料之中的考砸了。分数刚刚超出一本线二十来分,这种不上不下的成绩,想要报一所好学校那是特别纠结的。单单为了填报志愿,我就跟家人吵了一架。
对我爸妈来说,就算考不上一本,能考一个二本他们就已经感到无比骄傲了。我姐当年考了大专,在村里人看来那不叫大学,他们叫学院,总觉得低了一个档次。当他们听到我说考上一本之后,我姐倒是热烈祝贺了我一番,我爸也很开心,我妈却一脸不高兴。
后来我才知道,在我妈的脑子里,是曾听人说起过一本二本三本,却心理总以为一本没有三本多,没比三本好。我爸倒是乐呵呵的,并不是因为我在姐姐的基础上把家庭的文化水平车轮向前移动了,主要是看到我能继续上学,他心里就高兴。所不同的是,第二天出门打鱼他会起得更早,晚上也会回来更晚。
报志愿的那一天很多人挤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,有些人是为了咨询她该如何报志愿的。分数高的自己就很容易报,拥挤进班主任的办公室,无非是想在同窗面前炫耀一下自己。那天我去办公室最晚,没有碰到茹舟,班主任也是带着十分遗憾的口气,劝我读一个专业比较好的二本学校。不过,在填报志愿的时候,我还是选择了一个普通的重点一本大学。
录取通知很快就获悉了,当茹舟带着笑容出现在江边来向我打招呼的时候,我就知道自己录取成功了。水上人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招待客人,那天我出船帮父亲打鱼,回来的时候也算满载而归。于是,我把自己亲自网到的两条小鲤鱼送给了她,作为谢意。
当喜讯带来的快乐慢慢淡退之后,一个重大的问题摆在我面前,并且需要立刻解决——那就是大学学费,包括路费、生活费。于是,那一年的暑假对我而言可算得上是最忙也是最苦的暑假。小时候喜欢跟随老爸出船,除了能够帮他做点事外,更多的还是在出船过程中有“船头饭”吃,还可以玩水,甚至跳到浅滩去打水仗。
“船头饭”是这里蛋家人的俗称,就是早上出船的时候会带上一两斤米,等到了中午时候,就会在船头煮起饭来。这样的饭一般呈黄色,而且味道有点腥,因为是用河水煮的,吃起来多少会觉得米饭生硬,难咽。不过,我就喜欢吃这种“船头饭”,每次跟船出去,一到中午就在船头升起火来,可以想象在湍急的大河之上,有船又有炊烟,炊烟袅袅,不是很美嘛?要是运气好抓到鲮鱼,那么弄起鲮鱼酒,以煎鱼做菜,那种香味,岸上是很难体会。
可就在我家一家人都为我的学费操心的时候,一个意外事情发生了,差点要了我爸的命。
夏天的暴雨连续不断,我爸根据以往的经验在家休息了两天。第三天早上大雨是停息了,可是河上大雾很重,按照村里人的说法,河上大雾浓就必定是艳阳天。尤其是蛋家人的规律,他们很少会看天气预报,在他们眼里祖宗留下来的经验就是最好的天气预报。所以老爸什么也不听劝,执意要出门。老妈要做的也只是每次他出船之前,到岸上的土地庙去烧上一柱香罢了。
而就在那天,傍晚的时候天下大雨,整整下到了第二天中午,我爸也没见回来。一家人都在提心吊胆,可又无计可施。当天晚上的饭菜,我们几姊妹根本没动多少,属于老爸吃饭的位置,老妈依然乘满了一碗饭。她时而拿个灯笼拐着脚走到船舱外船篷下四处张望嘀咕,时而又仰望挂在仓顶的挂钟。那种大雨磅礴、风声鹤唳的情景,在那天夜里,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忘的,也是最为惊恐的一次。
后来我爸回来了,笑呵呵地出现在村里的河湾码头。他没有急着回家吃东西,我在岸上远远看他:头发蓬乱,面容消瘦,一双眼睛却尖锐发光。他一只脚用力踩着船舱里的十八斤重的大鲈鱼,左手向岸上打招呼。我们才知道,昨晚他正是为了追赶大鲈鱼,就不惜在没有吃饭的情况下,直接迎着暴风雨从十里外的河面把网往回拉。而新鲜肥大的鲈鱼在菜市场上的卖价可要比一般的鱼类都高,就为了卖个好价钱,经历风险,在他眼里已经是很满足了。
长达一个多月的筹款计划没有达到预期目标,家里该省的都省了,亲戚朋友能借的也都借了。摆在面前的是数目远远还差四千多块。就在这时,村里有人给了我关于申请资助的消息。关于申请资助这个话题,在村里整整地被讨论了一个星期。他们得出的结论是:像我这样的情况我理应得到社会救济。理由是这样的,首先是我姐弟都念大学,家里的劳动力也就一个父亲,还有残疾的母亲,弟弟又上小学,无论从哪一条来讲都可以是申请救助的理由。
这些理由我也心知肚明,而且我也相信就凭这些贫困的理由,上报给民镇部门的话,他们也该重视。村里人虽然很少出县城,不过家里都有电视看。国家又出台了什么政策,什么扶贫攻坚,2019年全国脱贫之类的,他们都当作是茶饭之后的谈资,也可以看作是关心国家大事的表现吧。
只可惜,当时扶贫工作还没真正贯彻开展。可能申请到的资助,仅限于学校的路费补贴,以及社会公益资金的一次性补贴。申请的人多,补贴的资金又有限。那一年的暑假,真的是令人无奈,欢喜中隐含着惆怅。
直到8月25,准备开学了,我才看到了希望。当时全家只有两个手机,一个是姐姐上大学之后买的,另一个则是买给老爸出船用的老人机。那一天中午左右,我爸反常地赶船回来,在半里外的河面上就喊我名字:“阿杰,阿杰,你高中老师打电话,快来接,快!”
事后我走到他面前去笑他,我说:“你也太糊涂了吧,怎么不先挂了电话,你不知道人家从那边打电话过来,再等你赶船回来,中间得需要多长时间吗?你拿着手机一边掌船回来的危险不说,你让人家听你呦呵呦呵的划船,也为你提心吊胆啊。”他只是一脸憨厚的笑容,被我说了之后,摸摸脑袋回了一句“我没文化,也没想那么多嘛”就过了。
班主任的这个电话,可以说是我的救命草,及时雨。我一接过电话,说了一句“老班好!”之后,班主任熟悉的声音就丝丝传来了,她时分兴奋而又严肃地跟我说:“一杰啊,你马上出来县教育局一趟,老班曾经跟你说过,叫你先好好准备高考,读大学的事以后我会给你想办法的。果然,老班我没有食言啊,现在有一份香港慈善资助计划落户咱们藤县,一个叔叔正在县教育局等你,我也在这里,他想见见你,你快出来吧。哈哈,祝你好运哦!”
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是怎么一回事,她那边就挂了。
第一次见香港人的拘谨,我现在还有回忆。当时那位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,一直在微笑,那种笑带着温情,他像一个从不曾谋面的父亲,伸手落在我的肩膀,就能感受到暖暖的亲情在我身上流动。临别之前他叫我写一份自我介绍,他想进一步了解我的处境。这份自我介绍,我写了六遍,班主任帮我改了六遍,我最后以最认真的姿态,以最特别的方式——毛笔小楷,写好了去寄送给他。
这之后,我距离去学校的日期9月5号也接近了,可来自香港的消息却杳无音讯。几天过得很慢,在我看来漫长的等待中,父亲和母亲显得比我更加着急。老爸每天还是出门打鱼,老妈一大早仍到岸上上香,姐姐为了等我消息,也为了喝我的升学酒,特意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。
庆幸的是,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。
“那学长,你应该还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家所看到的情景吧!?”周一杰突然问起了我。
”嗯,当然记得。大口碗装满了竹简茶,你爸正张罗着生鱼片。你姐姐在学校获得的奖状就用铁丝吊在船舱顶上,你弟弟有点虚弱吧,他笑起来也显得有几分难受。跟你爸握手的时候,我还没估计到他手掌那么有力,重重一握,把我的手都捏痛了呢。而当时没见到你妈妈,后来我跟她聊起农村里的迷信事情,她才偷偷告诉我她是上岸去土地庙里上香还神,去感谢大神保佑你得到社会帮助。可能有一件事情你不知道,我们来到镇上,准备进你村里的时候,我们这个前来家访的小分队在路上碰到了你母亲。我打电话给你父亲,说明我们五个人小分队要去你家家访的时候,你爸说你妈妈走到镇上接我们。你在船上赶不及。然后,我并没预料到你妈妈脚上患了残疾,而我当时开的摩托车,车技不行,后面只搭了一个成员,于是也就搭不了你妈。我记得很清楚,进村的路上,刚下过雨的公路很泥泞,我开了摩托车过去,想回头看一眼你妈妈走过了淤水期没有,而眼前所见的却是:她一脚一拐的淌着过淤水区,裤脚都湿了,脸上流着汗,表情特别吃力,当时我流泪了。你母亲真的很伟大!我马上叫大家都下车,跟她一同走着到你家。”
“嗯,我妈妈是太辛苦了。可是她从来也不会跟人说,从不抱怨。我听村里人说起我妈,她从嫁进我家门那一天起,就能习惯船上的生活,只有两次因为大船过境,大浪滚动致使她在船舱前晾衣服,控制不住,掉到了大河里。可是她后来也学会了游泳,在我们村,会游泳的妇女她是少有的一个。不过,她接到了你们,她是特别高兴的。现在她还会不时提起你们来我家的事,还叫我有时间了请你们再来吃生鱼片。”

周一杰说到香港资助的事情的时候,又一次把我拉回到了文本当中来。他是当年香港慈善机构资助藤县的最后一个名额。小镇的夜色愈发浓了,烧烤店飘来的味道,有几许陌生,烤鱼味,韭菜味,啤酒味掺杂在一起,真的十分诱人。周一杰似乎看到了我注意力的转移,二话不说直接就把我拉到了烧烤店里。就在一个小方桌前,我俩吃上了小镇特有的烧烤,对斟啤酒,继续由他来讲,我来聆听他十九岁的故事。
(三)
等我准备去上学的前两天,迎来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升学酒宴。
我姐当年上大学因为考的学校不好,因此我爸妈也就没有摆宴席,只是一家五口人杀了一只鸡,拜了神,草草了事,这也成了她青春最大的遗憾。当我考上了一本,意义似乎就不太一样了,不但家里人个个都嚷着要办,而且村里的族长也愿意倡议村里人捐钱来帮我家办升学酒。而争论的焦点在于,究竟在村里办,还是宁愿花多一点钱,到镇上或者县里的大酒楼去办。
也是在经历这次酒席的筹办,我才第一次认识到我爸作为一个父亲,他内心所怀着的强烈的骄傲与虚荣心。从开始的挨家挨户报喜,到饭桌上端着白酒,一桌又一桌地给亲朋戚友敬酒,都能看到他的满足和自豪。当然,在我看来,这份虚荣心他是值得拥有的,毕竟我可是当时村里的唯一重点大学生。
我记得在席上我也喝多了,酒精的作用之下,让我的说话变得更加有力、粗狂。现在记得的还有几句,我是这样在亲戚朋友面前说的,我说:“上了大学,是要好好干一场,不负青春嘛。我自信自己的书法水平在同龄人当中水平还过得去,当然我更要好好学习,争取丰厚奖学金,减轻家里负担。对了,还要使自己更优秀,恰同学少年,风华正茂,来,我们举杯,为青春举杯!为我们1413班举杯,为我们亲爱的班主任举杯!”
班主任没有想象中的给我太高期望,她知道我的书法好,有特长,有这方面的天赋,然而她当场所说所做的,却更像是一种母亲身份的方式。她先给我妈敬了一杯可乐,本来也要给我爸敬一杯的,只是他老人家高兴得醉倒在了沙发上,已经打起了呼噜。于是,等敬完了我妈之后,她才来到我和一帮同学之间,手举玻璃杯,她说:“一杰,我想送你两句话,学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;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。老班祝你好。”
只怪我当时喝多了,头昏昏的,也没有怎么表示内心对她的感谢。后来经历了一年大学,我才算是真正体会到班主任她说的这两句话的含义。
酒喝过了头远远不止语言上的惩罚,我依然还记得,就在我第一次升学酒上,茹舟被我深深地伤害了。
当时最后一杯啤酒灌下去,我就直接趴在了桌子上。茹舟走到我面前,把一包茶叶放在了桌上,并且坐下来,轻声地在我耳边说话,她说:“杰,我考了南京大学,中文系。我不知道你最近肚子还疼不?这包茶叶送给你,希望能对你真有帮助。我明天就要出发回温州了,中午十二点半的火车。大学来了,祝你好!别喝太多,注意身体。”
你恐怕不相信,我那时候真的在流泪啊。我始终没有哭出声来,更没有勇气抬起头来,直到她站起来挪来了脚步往外走,我才终于哽咽不止。更让我自卑的是第二天上午,睡到了十一点多我才算是醒过来,明明知道赶去火车站还可以见上她最后一面,可我还是纠结了以至于耽误了时间,骑着自行车赶到车站的时候,她已检票进站,我也放弃了自我救赎的机会。

小镇的烧烤店生意火爆,进进出出。划拳猜码的年轻人把小镇的夜的气氛升华到了高潮。虽然周一杰没有哭出声来,不过他湿红的眼眶已经说出了答案:他的心在流泪。没等我说出几句安慰的话语,他一个人连续干了两杯啤酒,就又继续将他十九岁的故事倾诉于我。
(四)
之后我就上大学了,大学生活远没想象中令我向往,那般享受。作为一个文科生,学起高数来那可真叫吃力。并不是高中不学高数,然而对于文科学生来说,高中毕业的一个最大庆幸就是以为大学不用再学数学了。同时,我也在想:大学不是更提倡自由发展嘛。于是,我对文学方面的喜爱,以及对书法上的情有独钟,经常就使我在专业课上走神。
打击最大的一次莫过于大学班主任上的《经济学》,刚开学两三天还觉得新鲜,上了一半课程之后,才发现老师他只是热衷于吹捧他个人的奋斗史,什么创业、考博、开讲座之类,对一个求知青年来学,根本就没有多少作用。整个专业知识,基本都是理论为主。经过半个学期的学习,期中考试的题目基本可以在书上找到答案。而且任课老师也会划重点,根本就不用慌忙考试的问题。
这一类“有利因素”更助长了我上课干其他事情的气焰,有时候老师走下教室过道,我根本就没打算把课外书收起来,遇到很无聊的《统计学》,我直接就把我的“宝贝”笔墨纸砚搬到课桌上去写。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,最后的结果是被校纪律委员会记了一个“学生学习警告处分”。
学习上不如意也就罢了,我也想跟其他同学一样,利用课余时间做一些兼职。可是一两次的尝试就让我受够了,首先是发传单,低声下气地麻烦人家拿去,却又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拿了之后又捏做一团扔进垃圾桶里;还有去做家教,学生不听讲不算,还得看家长的面子去捧场、恭维他们孩子有多么多么好,有时还会无意中受到中伤,看似无意之中说起我的穿着随便、朴素,可是给人的刺激与伤害却是万分痛苦的。尤其是像我这种出身贫苦家庭,骨子里所潜在有的渴望自尊与自卑两重性格的人,更是对别人给于自己的一点评价也会感到万分敏感。
说实在的,这段大学时光的迷茫,我有想过茹舟,想从她那里找到一丝丝安慰。可是天南地北,一个在东一个在西,云南昆明的四季如春,南京八月天依旧还夏日炎炎。这种距离与气候的差异,无形中给我又增添了一份顾虑:“离开几个月了,她有她的生活,她有她的新朋友,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的高中同学。”但是我又无数次给予自己勇气,在我的感觉里,还是很自信茹舟会愿意接纳我的。
有过三次机会,我本来已经买好了昆明至南京的火车票想去看她,可是统统又被我放弃了。其中,一次是碰上了学校有紧急通知安排,另外两次则是我已经去到了火车站,又决定回来的。
这样的犹犹豫豫,慢慢地让我开始产生一种每天患得患失的心病。
当然喽,在我的大学,我也曾有个一次谈恋爱的机会。她叫茹水,切不可以为她是与茹舟相关的什么人,她是云南边远山区的特招生。家里的贫困程度跟我差不多,成绩在全校来说却算出类拔萃。起初我以为能够在她面前找到贫困生的同感,后面我才发现,跟她那样怀着野心与强烈上进心、好强心的女生交往,本身就是一个错误。
我逐渐为自己的不争气害怕,逃避,勉强能拿得出手的书法特长,又偏偏求学在一个以理工科为主的,并不注重书法艺术发展的学校。这样的情况是,偶尔来一次书法比赛,也只是小打小闹,我几乎是临场发挥,无需准备就拿了全校第一。可是,这跟我想要达到的目标实在差距太大,我想哪怕有一个懂得赏析我书法水平的人也好啊,这样的话,我宁愿放弃了学业,我也愿意把全部精力都投入进去。
大一的一年时间里,有那么一次接近大师的机会,然而跟他去参加饭局的时候,我才知道他也只是附庸风雅,繁衍我而已。那位所谓的大师,喝酒比我现在喝得还要厉害,根本停不下来。那时有同学提议,让他现场挥毫,而他却也就当仁不让,真的来了一次泼墨书毫,宣纸上可谓一片狼藉。而他也看到了观望者的不可思议的反应,于是就来了一句“我这是字画结合之作”来掩饰。当时我就告辞退场,怪自己看错了人。
回到宿舍之后,我真的是很愤懑,直接就把我贴满了整整一个宿舍的字画作品撕掉,拿到学校外边的空地去烧了。随身带着的自己刻的印章,我也直接甩到了环城公路上去。
这样的倒霉事情还没了结,班上的同学不是知道我篮球控卫打得好嘛,于是就推荐我去参加校篮球队选拨,结果是教练一句“身高没有一米七五的同学等下一拨选拔”,当时我真的气爆了,真的想喊校队里面的单挑。
说实在的,真想遇到赏识自己才华的伯乐,但对我而言,这可能是痴心妄想。

周一杰是动怒了,但并不是针对某个人,或者某件事,毕竟到现在为止,他已离开大学整整一年了。小镇的夜生活没有停止的意思,夜半更深之际,依然有划拳猜码之声。只是在略显喧嚣的夜幕中,多了一份喝醉了酒而睡去的喃喃呓语,以及加进了一丝像周一杰这般需要发发牢骚的人。
(五)
当时我真的很烦恼,缺少安慰的心理,无处不在的都是想家的心思。真的好想收拾行李就回家,可是真的到了寒假的时候,我买好了票,又不敢回去。
虽然那时候我十分渴望安慰,支持,可是当我面对友情、亲情眷顾的时候,又觉得幸福带刺,觉得对不起他们,自己过得一塌糊涂,没有理由去获得这份来自朋友、亲人的爱。
大一刚开学的时候,我还是经常和香港的资助人联系的,经常会把我的书法作品拍照发给他,也把我的生活琐事跟他沟通。每到夜晚,我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打开QQ邮箱,点开他回复我的邮件。叔叔他曾多次提到,等到了暑假放假就要请我去香港看看世面,那时候我很骄傲,很兴奋,还觉得自己是一个有能力,有才华,能够得到他人欣赏的年轻人。
只是我高兴太早,首先是被学校警告,我诚实地告诉他之后,他并没有责怪我,而是叫我吸取教训,好好用功学习。这种父爱般的呵护,不但没有排解我的苦闷,反而增添了我的愧疚。无论是在学习上,还是在平常的书法练习上,一想到叔叔对我的宽恕,我就自我埋怨,“扶不起的阿斗”,恨铁不成钢的念头,统统涌上心来。
在云南一年,我很少打电话回家。不是不想打,只是我每次找到父亲号码备注的时候,脑海里想到的就全是他起早摸黑,出船打鱼,忍受风吹日晒,辛苦劳作的模样。到了晚上,等他们吃完饭的时候,我就更不敢打,我深知我的母亲是挂念我的,可是一听到她咳嗽的声音,我就害怕她站起来,出来船舱,脚站不稳会跌倒的情景。
有一次我趁着中午我爸我妈都出去做工没在家的时候,悄悄的打了电话给我弟。起初还能说上几句笑话,那种熟悉的乡音,那份亲情的沐浴,我是享受的,也很欣慰弟弟逐渐长大。然而,一到他问起我关于大学学习生活情况的时候,我还是忍不住哭了。多么想一口气把内心的苦闷倾泻出去,可我又戛然而止。我知道,我弟内心里有他最美好的大学向往,我又如何忍心把自己的遭遇给他的美好向往披上魔咒的嫁衣呢!
也是在这段彷徨的日子,我听到了我十分不愿意听到的消息:茹舟准备恋爱了,而且追求者不下三个。
也怪我太年轻,知道的那天晚上,我直接就到高中班级聊天群里要到了她的号码,我还记得当时是凌晨两点半,拨通了她的号码之后,我劈头就来了一句:“你为什么喜欢别人!”
现在想起来我也觉得好笑,我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就妄下结论,以为茹舟真的恋爱了。另外我想笑自己的是,茹舟跟我没有朋友之外的关系,为何自己会说出这样强加式的、莫名其妙的话来。也许当时也正遇到她有烦心事,她停顿了一下,可能一下子不知道我是谁,等明白过来之后,她大声的对我喊:“你谁啊,臭不要脸的,冲我发牢骚,姐姐的事你管不着。”
这是我跟她高中毕业分别,时隔一年之后第一次跟她通电话。接下来的时间里,我再也没有勇气去翻开她的号码,也没有在班级群里说过话,哪怕听到有人提及到她的事情,我也强作一笑而过,不关我事。
这样接二连三的事情,让我日益陷进了孤僻和冷漠之中。有时候喜怒无常,出言伤人,连对大学同学,以及舍友的交情到逐渐变淡了。
有一次班级举行团日活动,我跟茹水分在了一组。那天还是玩得蛮开心的,第二天上课的时候,刚好教室位置只剩下一个位置,那就是第一排的所谓“学霸座位”,而茹水就坐在空座位旁边。我没有选择,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。课后同学就展开了议论,以为是我和茹水在团学活动中发展起来了,而茹水旁边的位置明显就是帮我占的。
上面的一些烦心事,基本占据了我大一学习生活的大部分时光。

“那你就是因为这些不愉快的学习生活,就决定回来补习的吗?”听到周一杰说完上面的窘境之后,我第一反应就是想问清楚他放弃读大学而回家补习的原因。周一杰没有直接回答我,继续喝酒,表情轻松了许多,但可以看得出来,他的眼神之中存在有一股不屈的骨气,坚强的毅力。
小镇的夜色,散散漫漫,飘下了一零小雨。本来深夜的到来,就能给人以冷清萧瑟的氛围,再加上这微微小雨在深夜里飘零,环境一下子就变得凄清了。周一杰没有喝多,也没有停下来跟我谈心、到此为止的意思。他站了起来,对着蓬布外烧烤的烟雾与小雨交织在一起的夜幕,问我有没有香烟。刚刚点燃香烟,他的十九岁的故事就又继续往下了。
(六)
做出补习的决定,是在那个暑假。
寒假没有回家,家里人以为我真的在昆明生病了。挨近年关的时候,我爸打电话给我,问我十二月几日回到家。我先以火车票难订购为由,没有告诉他们回家的日期。越临近年关的节点,我姐,我弟他们都打电话给我,我或是不接,或是其他理由推脱。当时目的就是一个:今年寒假不回家过。
我仍然记得大年初一的那天早上,我妈打了电话给我,她是这样跟我说的,她说:“阿杰啊,今天正月初一,阿妈给你在神面前许愿啦,你记得吃饺子啊,记住是鱼肉馅儿的。阿妈也不求你别的,你一定要好好的,注意身体,平平安安。我们都很好,你不用挂念,实在想家了就回来......”
当时我强忍着泪水挂断了电话。之后我也想通了,既然这里不适合我,我干嘛非得要硬撑下去,在这里受尽折磨呢。
而真正令我下定决心补习一年的原因,则是由于我弟弟二杰的病情。
当时大一结束已经暑假,我也从昆明回到了家里。见到亲人的喜悦,回到家的温馨,让我逐渐抛开了在学校时候的烦恼。一年的大学生活,让我长了见识,在村里头算是文化程度比较高的年轻人了。同时,身体素质也提高了,还有一贯喜欢的毛笔字,也在日积月累中找到了一些经验。整个人的精神面貌,在这个小镇上,起码这个村子里,都算是十分出众了。
早上就拉上小弟一起跟老爸出船,晚上回来,一边帮忙捡鱼,一边杀鱼,有时也为老妈张罗晚饭。我姐那年暑假没回来,她说想在学校找份暑假工,说是到我妈生日的时候再回家一趟,一家人好好过一个生日。
回家的生活让我稍微重拾了对生活的信心,被亲情沐浴之下,我对自己的未来逐渐找回了自信。那种自信很奇妙,就是你看到你的家庭,你的亲人这么辛苦供孩子读书,他们却任劳任怨,欢欣鼓舞的,就为了下一代过上好日子。这种力量给我的动力,远远大于一碗心灵鸡汤,或者是我书法竞赛中摘得桂冠。
可就在一家人欢欢喜喜,准备为老妈过生日之际,我弟发病了。
那一天,我们父子三人照样早早的出船打鱼,起初都很正常,我爸下网,我和我弟坐在船舷上帮忙梳理渔网,还一边聊天,有说有笑的。可就在疏网临近尾声的时候,我弟突然没回我的话了,“咚”的一声,他整个人都掉进了河里。
送去县医院,医生告诉我们小弟已经抢救过来的时候,已经是半夜三更。我妈手里捧着一碗鱼汤,一直也不肯坐下来,直到知道了消息之后,她才肯让她那残缺的左脚休息。我爸则是一直蹲着抽烟,有时会往我坐的方向瞥上一眼,又马上掉头转开。
我当时就在想:只要小弟没事,什么事我都愿意做,哪怕弃学读书,我也要把小弟的病治好。
短短的十五天当中,我弟转移了四家医院,开了五次手术,最后总算稳定下来了。医生的解释是先天性心脏病,建议以后不要让他受大风、暴晒侵凌,尽量提供一个平和的环境让他康复。医药费用的支出也是十分不菲,家里用来打鱼的船卖了,岸上的临时住房连地皮一并卖给了开放商。那时候真的觉得天快塌下来了,可是看到小弟的病情逐渐稳定,父母也没有半句怨言,我的心态也恢复了平静。
接了小弟回家之后,我爸决定改变行业,向村里人租用了八亩水稻。我家以前不种水稻,对我爸而言,种水稻他是外行,最后倒成了我妈挑起了大梁。依旧是早出晚归,储田水,买化肥,请耕田机,抛秧......一并工序下来,水稻都种上了,她也跨了。那年的风雨很协调,没有每年一遇的大涝,算是老天开眼,没有让我的家庭陷入绝境。
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,下过了秋雨,河岸边的梧桐树上,水珠沿着叶沿滴落,滴到了船篷上。铁片叮当作响。我没有丝毫困意,一个人走到船舱外,一阵江风吹来,足足长了两个月的头发,刹那间被撩起,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。本来吧,我也就十八岁左右的年龄,胡子应该不明显的,可我也不知道是为何,暑假接近尾声了,我嘴唇边上的胡子竟然毛茸茸了起来。
那天晚上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:我要回县中补习。我事先一个人也没有告诉,虽然我曾在医院照顾小弟的时候对他提过,但他昏迷状态下我想根本就不知道我说什么。其他人,包括我爸、我妈,还有我姐,他们更不知道。
可是要去县中补习,那就得先过我班主任那一关。当时她刚做了校长,现在还是她做校长。
我背着书包出现在她办公室,说明我要重新回来补习的时候,她先是一愣,之后就没有了其他的话,直接告诉我去一楼培养班办理手续。并当面给下面办公室主任打电话,说明了我的情况,1400块的学杂费照收无误。
她的举动,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。我本想着以师生的关系,我当初也是考过了一本线的,她会帮帮我,而她不但照样收费,更是连一句安慰、鼓励的话都没说,就让我离开了办公室。直到我回到高中课堂一个月之后,以前的高中同班同学来看望我的时候,我才知道我班主任是多么地为我着急。
她先是挡住了我大学学校那边的追问,其次又以藤县中学荣誉作为担保,说明了我家庭的困境,并且争取到香港慈善机构对我比较好的理解与印象。而我其实也在入学那一天,分别告诉了香港那边的负责人,还有我的资助人叔叔。就是有一封写好的道歉信没有机会亲手交给他们。
同学的探望,令我既感到内疚、惭愧和自卑,但他们的行动也让我感动,感受到远远不断的力量。茹舟没有来看我,她托人送来一本书,书的扉页是这样写的:“我喜欢你,因为你的才华,也因为你的骨气。你是唯一一个曾打败过我的人,我希望能在南大的钟楼下看见你开学报到的出现。”我读完之后哽咽了,之后就把那封信放到了枕头底下,而把那本茹舟送的书带去了教室。
(七)
补习的日子没有多少波澜壮阔,也并非平淡如水。但在这个过程里,我的体重整整瘦了十八斤,巩固了知识,也收获了友谊。可以这样说吧,补习一年,我觉得已经让我的读书生涯没有留下任何遗憾了。
中学开学的第一天我就成了名人,由我班主任亲自点名,叫我在全校面前谈了大学学习生活的体会。那种滋味,是难受的,是屈辱的,但也是激发人斗志的。我仍记得我有这样一段话:
“一年前,我从这里起航,放飞我的大学梦想。一年之后,我再次回到这里学习,这都是上天注定啊!它教会我要为了自己的梦想去不断拼搏,不弃不馁。宝剑锋从磨砺出,梅花香自苦寒来。我坚信,去年我就能考上一本,今年我一定能越战越勇,超越自己。”一口气讲完这段话之后,完全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,而是全身充满了斗志和力量的斗士。
当然了,补习生活确实很寂寞、无味,没有了高三那会,一个班的同学一起奋斗了三年,一路走过来互相共勉的环境,也很难找到可以交心的朋友。每个人都是一副十分紧张的样子,每半个月开一次的班会课,班主任说话基本上可以被下面的翻书的声音淹没。那种风狂的学习姿态,那种忘乎所以的劲头,是我不曾敢设想的。
补习生也少了许多法定假期,基本就是一个星期的星期天下午放假三个小时,让学生出校门买点日用品之类。而每周的这三个小时对我而言,却是我最希望消遣的时间。而消遣的地点就在县中后面的鸡谷山上,四王亭下。
我记得刚进高中那会就听班主任唱过我们中学校歌,里面就有这样一句:“鸡谷山上,浔阳岸边,藤中学子盈朝气,四王亭,名人起,功名只许勤奋儿。”每次下午放假,我就跑到鸡谷山上,站在最高处大声高唱校歌,唱完之后就张口大喊“我会回来的”“茹舟,你听到吗”。真的,喊完之后整个人都舒畅开了。
记得那时候山上有林场的工人在收松油,听到我唱歌的时候,他们也不甘寂寞,在半山坡上朝山顶对了我一句:“小兄弟你咯豪情好啊\老汉我也罗嗦\好茶待你饮个杯啊\明日我们再来上山坡哎呦唱山歌。”
距离高考还剩下两个月的时候,我就开始失眠了。虽然说普遍的补习生都会有失眠的情况,但是我的失眠却并非因为学习的压力,而是每到凌晨的时候,头脑就特别清醒。心想着:“补习一年之后,明显成绩提高了,稳定了,只要保持这个成绩,那么圆梦南大必定是囊中之物。而想到了南大,就会想到茹舟,还有那本书。”
可就在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,我的右手不幸遭受了骨折。
事出有因,其实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,咱们藤县中学一直都有这么个习惯——临近高考的时候都会放三天假,让高三、补习班学生回家一趟,上上香,拜拜神,求个吉利。我也没有例外,放假三天我也回家了。
那次回家是我进了补习班之后第一次回家,我妈听说我放假回来,早上早早地就到了镇上的汽车站接我,同行的还有我弟。我弟经过一年的休养之后,身体恢复了许多。一下车看到他们的时候,我抢步走上去抱住了他们。那一刻,母子情,兄弟情真叫我幸福得不行!
我妈比我更动情,我蹲下去让她摸我的脸,看着她老泪横流,我的心是万分的惭愧与感动。惭愧没有在他身边,替她照顾家庭;感动是那份母子久别重逢的喜悦。
三天的假期很快过去,第三天我准备离开的时候,家里决定办一次“大餐”,杀鸡不算,还要做一次鱼馅儿饺子。一是因为我即将再次参加高考,杀鸡拜神用的,另外就是刚好我弟大病初愈,一家人冲冲喜。那天一大早我就背起鱼篓跟着我爸出船,我妈有劝我不要再出船了,就在家里帮忙家务。可我一意孤行,最后就出了意外。是在河岸清洗河虾的时候,我脚泡在河水里,河水浑浊,不防有水蛇游来吃虾,硬是把我的右手咬了一口。
伤口红肿得很快,去了村医那里清洗消毒之后,多少还觉得疼痛。但是那会我出奇的冷静,看着纱布包扎好的伤口,看着我爸我妈担心的样子,我顽强地笑了起来,并在吃饭的时候,强忍着疼痛用右手夹菜,以消除他们心头上的忧虑。后来我进去厕所方便,用手的时候才发现那只右手抖得无法自控。
俗话说:屋漏又兼连夜雨,船迟也被迎头风。当时我真的没有退路了,只有咬着牙齿坚持下去。因为我不可能放弃这一年的努力,也绝不想让悲剧重演。到了高考前一天,刚好是星期天,我最后一次爬上了鸡谷山。当时坐在四王亭里,看着藤县名人李秀成四人参加太平天国起义事迹,再联想到第二天的高考,不襟触景生情,心里很快就成了四句古风。
于是就连忙下山,跑回宿舍,从架床底下拿出了我的“宝贝”——笔墨纸砚。又迅速跑到山顶,趁着没人看见,在亭柱上奋笔疾书了一首《乙未年咏怀,四王亭》:
“俊貌阆才贫寒出,玉带千缠满地衣。
书生近日福缘浅,他年定必天下知。”
现在那首诗我不知道是否被人擦掉了,只是写完那首诗之后,手也不抖,一气呵成,就感觉信心很足。而这份信心却实也被我带到了考场之上。

小镇的夜色不再那么浓郁,小雨洗过的夜幕显现出几分明朗。凌晨三点之后的下沉月也露出了马脚,十分可爱。听着周一杰的这一段补习历程,特别是听到他对着四王亭亭柱奋笔疾书的时候,我还真想连夜走出县城,跑到鸡谷山上看上一眼。
烧烤店的猜码声逐渐消退了,偶尔来的过客,也都是乡音各异,外地人家,国道就从小镇中间穿过,一端伸向广东入南海,一段伸去北方,那似乎永无止境的远方。周一杰意犹未尽,在我看来他十九岁的故事远没结束,至少这份美妙的夜色不能允许他就这样戛然而止。
我问他:“你知道你考了全市第一,被南大录取的消息,是谁告诉你的吗?
(八)
最先是我班主任打电话给我的,她激动地告诉我我考了全市第一,南大直接录我,而且是中文系汉语言文学,南大最好的专业。我在电话一边一个劲地答“嗯,嗯......”。我听到了她的哽咽之声,我知道她是喜极而泣。
后来我才知道茹舟最先通知了我班主任,告诉她关于南大的相关招生计划,对于高分优秀学生,采取直接录取制,也就是直接给了我这个名额。而就在我半夜上岸买回来啤酒,想要和家人忘情庆祝一番的时候,我爸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没有备注的短信,短信上是这样说的:“恭喜!大书法家,南大欢迎你!我在钟楼下等你。”
当时我就想,人生最重要也是最幸福的事,真的莫过于古人说的那样了:久旱逢甘霖,他乡遇故知;洞房花烛夜,金榜题名时。那晚,我弟把我拉出了船舱,指了指天上的月亮,叫我说一句我以前经常说的话。我含着酒杯边沿,想了一会,才想起来这句令无数人自豪与骄傲的话:
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。”

周一杰念着,还不忘举起手中已经喝空了的酒杯,向着烧烤店门口,对着茫茫夜色,吐露出他心里全部的不快。我听得入迷,也不知不觉中陷入到了他的故事中去。我问他:“那你们真的打算等到南大钟楼底下再见面吗?”
周一杰哈哈大笑了起来:“说实话,我也想等到那会,到了南大再去见她,可人家等不及了,你看,她不就来了吗?”
我的目光瞬间朝向了店门口的来路,果然是一个留着长发,打着雨伞,穿着休闲短裙的少女向我们走来。在我看来,至少在这个小镇上,车水马龙的国道上,人来人往的烧烤店中,她是最与众不不同的。就像周一杰十九岁的故事一样,再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在青春的年纪里,需要闯出一条布满荆棘,前程却又郁郁葱葱的道路......
茹舟是受周的母亲之托催他回家的,他的母亲阿难婶再也不想她儿子出其他事了。其实我还想知道他写给香港叔叔的那封“道歉信”的结果,还有茹舟是为何没有等到周一杰去南大之后再见面?夜也很深了,小镇的人也该熟睡去,周一杰和茹舟也起身回家了,我又任何忍心打搅这一段十九岁的故事的美丽......!



(笔者按:周一杰,周二杰姓名中,杰和“劫”同音,周一杰上了大学再补习一年再圆梦南大,其中算是经历一劫;其弟周二杰,在哥哥英雄无用武之地、怀才不遇之后,又遭受重病折磨,又是一劫。这样,两兄弟的劫难一并筑成了家庭的劫难。可贵的是,这一家蛋家人并不就这样信命由人,而是自强不息,在与困难的拼搏当中,书写了一部蛋家人的“平凡的世界”。作品中茹舟与周一杰的“有情人终成眷属”,有其生活的原型,笔者今年参加乡村家访偶闻此事,加以文学演绎,遂成此篇。)